爸爸是个狱警，人人夸他是英雄，可是我很自私，只想要爸爸，不想要英雄……

本文作者：祝东风

首发公众号：东风妹妹

前天，我发了一段文字，大意是说，因为疫情缘故，爸爸又要去一线，我们一家三口又没办法在一起过年。

去年就是我跟妈妈两个人过的年，而且刚开始疫情的态势并不明朗，介于爸爸的工作性质（狱警），也没办法带手机。我们连视频的机会都没有，那句“爸爸新年快乐”，还是他在大年初一的早上，用值班室的座机拨过来，我才得以说出口。

说不想他是假的，说不委屈也是假的。

从小到大，我无数次地埋怨过爸爸的职业，为什么那么忙，为什么总是要值班，为什么只要出了公共事件，就连续好几天不能回家。

小时候，我甚至特别看不起我妈妈，她会因为拿到“光荣警嫂”的称号，而感到兴奋，然后在我每一个嘟起嘴的时刻，怡怡然道：“狱警的老婆都是这样，你看杨阿姨、张阿姨她们……你爸的工作，我们要无条件支持。”

我根本就不想听，什么无条件支持，什么狱警的老婆都是这样，什么“光荣警嫂”，没有内涵，没有实际效用，就是满足人那点点可怜的虚荣心，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因为工作而被迫分开的家庭，一点形式主义的安慰。

我不要受人尊敬，不要爸爸拿几等功，也不要妈妈因为支持爸爸工作又拿了什么荣誉称号，我只希望在别人家团圆的时刻，我们也能一家三口整整齐齐；我只希望，爸爸可以参与我的成长过程，而不是在我回忆人生的重大事件，父亲的角色大多缺位。

25年了，我依旧没有办法适应这件事，依旧会在爸爸又要因为工作，“搁置”家庭或者放我鸽子时感到委屈，甚至愤怒。

我知道，我也承认，自己幼稚又自私，而且发的东西也过于情绪化。我做好被杠被诘问被批评的心理准备，可是，当看到这条留言时，我依旧有种出离愤怒的感觉：

“真不想去一线他可以辞职啊，可以提前退休啊，那么多选择你们自己不选，有什么好抱怨的。”

“我从不相信人是没有选择的。”

每一句，真的是每一句，每一个字，都敲在我最最敏感的情绪点上。

我真的太讨厌最后那句话了。

不止是因为很多人，在很多情境中根本就没有选择，更因为，这句话我真的看到太多太多次了，看得生理厌恶了。

老读者应该知道，我之前是写故事的，故事类型的文章比观点类的要多得多。我笔下的很多人物，都在各自的命运罗盘中苦苦挣扎，不得出路。坦诚说，其中相当大的部分，是有现实缩影的，而且，现实往往比我的文字要酷烈百倍。

写作的过程，光是叙述就感到剜心挖肉，有时候会美化，有时候会弱化，因为太苦，苦得自己都没办法写下去。

但可能正是因为太苦，我几乎过半的文章，都会收到类似留言：“他就不能怎样怎样……”“人都是有选择的”。

或许是因为对人物的哀其不幸、怒其不争，或许就是单纯觉得他们自作自受、活他妈该。

可我真的很想问一句，但凡有点选择，但凡能让事情变好，身处绝境中的人当真想不到吗？没试过吗？

溺水的人，连一根浮萍都不会放过啊。

能说出“人都是有选择的”这句话的人，隔着屏幕都羡慕他们在无虞生活中，滋长出的洒脱意淫和盲目自信。

很多人意识不到，普通人的生活中，根本没有那么多选择权。你在放大选择的空间，在模糊选择的边界。

真正沦落到，需要你做选择的地步，或者你明确感知到自己在做选择时，就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了。

因为，一好一坏不用选，两个都好不怕选，怕就怕在两个都不行，都差强人意，只能从中挑出不那么差的。

哪怕是在哈佛和剑桥的录取通知书里选，只要有选择的念头，不是义无反顾我就是哈佛了，或者我就是剑桥了，那一定有某些地方是自己不那么满意的。

要么哈佛的奖学金没有剑桥高，要么剑桥的那个专业没有哈佛好。

选择才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容易那么好，因为任何需要你做出选择的场景，势必意味着某些方面的割舍，总归是不完满的。完满本身，根本无需选择。

所以，“人都是有选择的”，在某种程度上，就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欺骗，指责别人“你为什么不选择……”，就是在没有共情能力也没有想象能力下的无聊叫嚣。

我为什么会在看到那条留言时出离愤怒，因为ta试图在用一个看似万能的公式，去解决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难题。

人活在社会上，根本不可能是单一个体，你的所有选择，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和你有关的人。

你选了自己喜欢的，你爽了，然后呢？

996的程序员，因为害怕肝不过年轻人，被职场淘汰，三十多四十岁了，还要跟老板陪着笑脸，在电脑前顶着酸涩的肩，揉着干燥的眼拼命加班。

你说，你有选择权的，你离职啊，你换份工作啊，钱挣得少点没关系啊，健康最重要。

可是亲爱的，很多人拼尽全力，哪怕是拼一条命，也只能堪堪维持住家庭的正常运转。

辞职？换薪资低但更清闲的工作？

孩子的学费、兴趣班费，你给他出？

每个月到期就要交的房贷车贷，你给他出？

同学朋友结婚生娃的红包，父母突发急病时的医药费，你给他出？

哦你又会说，那孩子不要上那么多辅导班就好了嘛，房子换成小一点的吧，不要维持那么多无用的同学朋友关系，父母生病了吃点药就行。

那，不结婚不生子不交际，最好从生下来就等着父母死掉，等着这个世界上所有麻烦主动消失，不是更好？

你当然可以永远选择最轻松最没有牵绊的那条路，自由得像风一样。世界万物都为你的选择开路，最不顺心的情况下，干脆自己去死，一了百了。

如果真是这样，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呢？

不要用毫无逻辑的空泛废话，去指点他人的无可奈何。

还有人告诉我，你不可以那么自私，他虽然是你爸爸，但爸爸只是他所有社会身份的一种。

但我难受的根本就不是他甚少践行爸爸的角色，而是他根本没有选择权，同样，我也因为爸爸没有选择权，而没有选择权。

他突然要回单位，我就只能从商场从书店，悻悻地独自回家，他要去值班，我和妈妈就只能两个人在家过完数不清第几个没有他的年。

去年和今年，整整两年，有太多跟我爸一样身份的狱警，没有办法回家。后面即使能阶段性地回来，也因为监狱的特殊性，大多不能出市，甚至不能出小区。

所以，有相当一部分狱警，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回老家探亲，更有狱警的父母在这期间离世，而他们因为手机带不进去，甚至连消息都没法及时收到。

你让这些人怎么选择？

开了天眼？有预知能力？早点回家陪父母？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当警察？

这现实吗？

不觉得自己太苛刻了吗？

从理论上跟我强化个人多元化的社会属性，其实也在弱化身为自然人最基本的情感欲求，和他不断与外界产生或正在进行的关系连结，不加遮掩、淋漓尽致地体现着理中客的无知和冷漠。

不要说“人都是有选择的”，更不要在他人压根选不了的时候说这种话，人固然可以抛弃一切顾虑、责任、牵绊，赤条条来去自由，可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？

都是凡人，就别对同类有这么高的要求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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